编者按:过去几年,来自中国的电商平台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全球市场扩张,Shein、Temu等企业凭借极速供应链、低价策略与精准的数据营运,迅速在欧美市场掀起消费热潮。这种“出海”模式不仅重塑了全球零售格局,也引发了关于劳工权益、环境影响、监管挑战等诸多讨论。
本系列将深入剖析Shein等中国电商如何崛起,探讨这些平台在全球市场的竞争策略、供应链运作及其带来的连锁影响,试图回答:中国电商的全球化进程,将如何重塑全球消费与制造业?
这篇报道也是“专题记者成长计划”的成果。2024年,端传媒推出“专题记者成长计划”,希望能够找到仍在尽力坚持华文报道的青年记者,为他们提供专业支持,共同维系深度报道的行业生态。在众多申请者中,我们最终选择了九位记者,进入三个专题组。为期半年的时间里,我们的编辑陪伴入选记者开启并完成九篇深度报导的稿件,今天这篇报道来自“北美切片”专题组的郑怡嫣。
1. 我在美国送快递,追寻美国梦的最后一英里送快递是黄卓来到美国后的第五份工作。
2023年2月,他一家六口从中国出发,途经十个国家,在三个月后进入美国。就和许多其他通过走线而来的移民一样,不通英语的他在最初几个月,在一份又一份或肮脏 (Dirty)、或危险 (Dangerous) 、或艰苦的(Difficult)的“3D”工作间打转。
他先是跟亲戚做了两个月的装修,在被通知停休后,又开始修卡车。但一天需要换24个轮胎的强度,使得他做了一周便体力不支。之后,他付了200美元学习按摩,但明显没有甚么天份,压背时一发力便手抖。再往后,他去了中餐馆打工,虽然每天能赚120至150美元,但一天需要站立11个半小时,没有停歇。 不到三周,他还被漂白剂灼伤,双手又脱皮又红肿。
而一直到黄卓知道了“快递司机”这个行当,他才终于摸到美国梦的边角,拥有了他曾经憧憬的人身与经济的自由。
他并不是第一个发现这条快速赚钱途径的新移民。就像多年前“月入过万”的中国外卖神话,“送快递一天能赚200美元”这一句美国版本的口号,这几年也召唤著许多和他一样的青壮劳工前仆后继。
在来到美国后的第七个月,他花光几乎所有的存款,以4000美元在脸书上买下一辆丰田塞纳的二手车,在北美华人的168招聘网站,找到一份为华人公司送快递的工作,开启他在北美的快递生涯。
每一天,从黎明到深夜,从城市公路到安静的住宅区,他曾将挤满车后座和后备箱的数百件快递包裹,逐一送到最终的目的地。在上工第一天,他从早上七点开始送货,一直至次日凌晨一点半才收工,总共送了118个包裹。
这些包裹都来自中国,准确地说,都来自中国的跨境电商平台Shein。其中的大部分包裹都承载著一段漫长的旅程:它们从中国的仓库出发,乘著包机,被运抵各大洲的主要港口,在经过清关检查,再被分送至美国各个地区的仓库。
黄卓则是这条漫长的物流链的最后一环,走的是所谓的“最后一英里”(the last mile),他把这些漂洋过海的包裹,从站点送到最终目的地。他是这条横跨太平洋的物流链的最后一枚齿轮。
在美国,“最后一英里”派送成本高昂。早在2015年,亚马逊就在听证会上表示,从北卡罗莱纳发一个100克包裹到距离574公里的弗吉尼亚州,至少需要1.94美元;但是从1.1万公里外的上海发出一样重的包裹只需1.12美元。
但像黄卓这样的劳动力,则容许了中国的快递运营模式,得以在美国反向输出。近两三年,一条由华人主导、从上至下的物流链,也因此在美国迅速崛起。
美国人做不了的,高频﹑劳动密集﹑“不是人干”的工作,因为一波又一波有著美国梦的华人劳工,而成为了可能。
然而,当这条新赛道“卷”起来,第一批被卷进去的,也是这些底层的华人。
2. 一条华人主导的北美高速物流链通常在下午两三点,王金水会按照约定,来到纽约华人的“大本营”法拉盛(Flushing)等一辆汽车,将他接载到某个分拣仓库,然后在那里工作到凌晨两三点,有时是早上五点。
他今年47岁,留著有些花白的平头。在巨型铁皮顶棚下,他和其他十几名工友分散在两张塑料桌旁,拆包裹、贴标签。
塑料桌上除了标签打印机以外,都是来自中国的小件包裹。桌子周围,则是铁质仓储笼、彩色的周转箱、往来的叉车,还有看著就要叠到天花板的纸箱。
对于业主和工人,这里的每一天都像是“打仗”。他们搭乘Temu这艘“火箭”,每天接单数万,三班倒的工人待包裹从当地机场运到仓库,便马不停蹄地作业。到早晨五点,司机们在夜幕下,将省油的日产车开进仓库后方,将工人分拣完毕的快递塞入车中。这些包裹在由中国落地美国以后的24小时,就能送到消费者的手中。
每天分拣几万个包裹的活并不轻松。由于吃饭不再计入工时,工友们饿了就塞几口零食,王金水就只喝水,深夜回到家庭旅馆,为了不影响其他三位室友,他也不煮饭,直接在“苍蝇老鼠蚊子蟑螂都有的”房间中,倒头睡去。
王金水说,其他工人也都是来自中国的男性走线客,他们在车接车送和抽口烟的空档也会聊一会儿天,但话题总是围绕著身分与未来:庇护是谁办的、驾照怎么考、拿没拿到工卡、以及各式各样长工与短工的机会。
对于他而言,这份工作很不理想:“我的梦想,并不会构架在这上面”。前一份分拣工作还是在桌上进行,后一份则是与工友们排排站,待扫码员将包裹扔到地上,他们再弯腰捡起,分门别类。长时间站立和重复活动造成了劳损,他双脚发麻,手指的骨质增生也变得严重,但是他也不去看医生,实在疼的时候,就吃布洛芬来缓缓。
王金水感性,喜欢写诗、拍古建筑和四处野游,但对这份工作,他腾升不出任何的感受,他只是觉得累,很累,“但过了一段时间,又好了,身体似乎又变得可以承受。”
但他也没得选。在法拉盛职业介绍所,负责人问他“来美国都久了”,“都干过什么”,他答不上来,他去年3月刚来美国。被问到“在中国是干什么的”,“有什么手艺”时,他也很难自我推销,他干过很多的工种,但都不是过硬的技术。最后,负责人只为他推荐了唯一一份分拣的工作。次日,他便上工,赚著14美元的,低于纽约州最低工资的时薪。
在这些华人运营的快递仓库,造价几百万元的全自动智能分拣机器还没有登场,也没有配送机器人、无人机或是无人驾驶汽车。虽然北美大型的物流公司开始投资这些新兴科技,但对于搭乘Temu、Shein的火箭来抢占北美市场的华人初创公司而言,自动化的代价意味著巨额的投资和较长的回报期,而要从一开始就抢下市场和赚快钱,还得先使用一波劳动密集的“中国模式”,提效率,压成本。
由华人新移民组成的人工队伍,似乎成为了最划算的选择。正如一位北美华人的物流业主对我说的,快递行业用人多,仍然特别依赖劳动力以及人力资源,而华人的新移民吃苦耐劳,高速,高效,华人司机也送得勤。这些初创就能用低成本,应付源源不绝的中国跨境电商的订单。
这些工人都是零工,所以有货时安排开工,没货时也不用花老板的钱。每天早上,王金水都要在微信上等待开工通知。在他工作的仓库,每天的分拣员人数并不固定。包裹量大时,他发现老板会在大清早再多叫几位工人,大家都按照临时工算钱,每两周结一次帐。货少时,他也会陷入无活可干的窘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