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8年,24歲的孫康宜毅然赴美。曾目睹二二八事件現場、經歷白色恐怖的她,從備受心靈創傷的失語症患者,到獲選為學術殿堂的中研院院士,生命中充滿了跌宕起伏的故事。縱然總有遭逢困厄的時候,孫康宜仍勇敢前行,「即使當前看不見將來的前景,但因為所到之處皆可取,讓我們更加相信我們心中的願望也還是可以企及的」。歷經各種劫難與貴人,加上自我的積極振奮,終由深淵走向光明,自普林斯頓大學到耶魯大學,化育春風,桃李天下。
《奔赴:半個多世紀在美國》是孫康宜的回憶錄,記錄了其半生歷程,除如何面對人生困境,奮發前進,也留下學術研究、人際社交、家世考掘、日常生活等完整面向,以及與諸多學界、文壇的人物交往,諸如費正清、高友工、傅漢思、余英時、施蟄存、葉嘉瑩、張充和、白先勇、蘇珊.桑塔格、露伊絲.葛綠珂……等,皆為雪泥一痕時代鴻爪。雖題為「半個多世紀」,然而書中所聯繫的上下時間可達五代以上,允為一窺近現代的中西環境、政治演進、歴史脈絡的重要史料,並為中西學術及文化的交流,提供一個不一樣的視角。
「樂園的這一邊」(“This Side of Paradise”)
一九六八年,我二十四歲。當時臺灣仍處於戒嚴的白色恐怖期間。美國還在積極參與越戰,到處充滿了民眾反戰的情緒。01
那時我還是臺大外文系的研究生。那個年頭在臺大研究所一起唸書的同學,還包括著名的作家鍾玲。在那以前,我和鍾玲都畢業於東海大學的外文系,唸大四時也都曾是齊邦媛教授翻譯課上的學生。
半個世紀以後的二○一九年夏季,鍾玲在臉書上公布了一張我與她當年在臺大時的舊照,並回憶道:「(康宜)和我於一九六六–六七冬天攝於臺灣大學文學院。那是我們第十一年同學(臺大外文研究所一年,高雄女中六年,東海大學外文系四年),真有緣分。左邊的一瓶玫瑰花是她先生 C.C. Chang 送的,那時是她男朋友。」突然間,鍾玲的臉書回憶喚起了我個人對那段歲月的回憶。無形中,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我腦海中經常浮現的過去景象,一一從筆端和電腦的銀幕上逐漸復活。
記得一九六八年二月初,我收到美國德克薩斯州A&M大學來信,說我已被他們的英文系博士班錄取,並獲大學獎學金。(當時我尚未接到其他學校的回音。)這麼早就得到好消息,自然令我興奮異常,於是我立刻給正在普林斯頓大學讀書的男朋友欽次(C. C.)打了越洋電話,也同時通知爸媽和我的兩個弟弟,一時皆大歡喜。
其實,當時我最想去的學校是紐澤西州立羅格斯大學(Rutgers University)的英文系,因為該校離欽次所在的普林斯頓城不遠。此外,我還申請了紐澤西州的德魯大學(Drew University)的英文系,主要因為恩師許牧世(Moses Hsu)教授的極力推薦。可惜我最終沒被這兩所大學的英文系錄取,頗感失望。
經過考慮之後,欽次和我決定兩人先於暑假期間在普林斯頓結婚,九月初再由我隻身前往德州攻讀英美文學博士學位。據欽次估計,他大約兩年之內就能得到普大的博士學位。至於畢業之後何去何從,一切都難以預料。所以我們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
後來我終於在那年的七月中旬來到了美國。婚禮定於八月三日,將於普林斯頓大學教堂舉行。從前上臺大研究所時,我曾選過神父Father Foley 的美國文學課,有一次他介紹我讀美國小說家費茲傑羅(F. Scott Fitzgerald)的小說This Side of Paradise(《樂園的這一邊》)。02那本出版於一九二○年的「自傳小說」特別有趣,該書主要是描寫一次大戰之後,當時失落的一代年輕人開始沉溺在他們所創的自由樂園中,其中有浪漫、放縱和自我陶醉,也有失望、挫折和幻滅感——之所以稱之為「this side」「這一邊」,乃為了區別於老前輩一向所嚮往的傳統樂園。因為書中所謂的「樂園」指的就是普林斯頓校園,所以我對普林斯頓也特別感到好奇。
記憶中,七月十七日(星期三)當天一大早我就與爸媽和其他親戚前往臺北松山機場。到了機場,大家都顯得特別安靜,因為他們知道,此次我一旦去了美國,將來回臺灣的機會大概就不多了。看到爸媽那副依依不捨的樣子,又想到父親曾蒙冤坐牢十年,出獄後還一直活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,我不覺潸然淚下。我心裡一直想說:「爸媽,請放心,我這次去了美國,一定努力奮鬥,將來會把你們接來的。」母親好像意會到了我的心意,突然在她那憂鬱的神情間朝我一笑,她笑起來真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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