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夫子《读通鉴论》,其中论秦时,对于秦末年楚汉的事情,抽丝剥茧,能看出其中的本质。
原文
懷王之立,非項氏之意也,范增之說,以為從民望而已。臣主之名立,而其心不相釋,項氏成而懷王固不能有楚。懷王念此至悉,故一乘項梁之敗而奪上將軍之權以授宋義;義適遇其際而獲懷王之心,故與計事而大悅。非悅其滅秦之計,悅其奪項之計也。宋義壁於安陽而項羽斬之,非憤其救趙之遲,憤其奪己之速也。義之壁安陽而不進也,非欲乘秦、趙之敝,欲得當以收項羽之兵也;其遣子相齊而送之無鹽也,非不恤士卒之饑寒以自侈,為懷王樹外援於齊而因以自固也。
宋義死,諸將慴然曰:「首立楚者將軍家也。」羽之情見矣,義之情亦見矣,懷王之不能終安於項氏,情亦見矣。救趙則命宋義,入關則命沛公,梁死羽孤,為偏裨於宋義旌牙之下,為懷王謀項者之計得矣,而抑無以服楚人之心。幸而秦之君二世也,其相趙高也,其將章邯、王離也,無有能乘臣主之隙以閒楚耳。不然,雖沛公且無以自持,況義之淺謀、羽之徒勇者乎!
於是而知君臣之非獨以名為義也,天之所秩,性之所安,情之所順,非是則不能以終日。范增立楚之說,董公縞素之謀,不足與於興亡久矣。
现代汉语翻译
楚怀王的拥护之立,并非源于项氏集团的本意,而是范增提出的权宜计,此举可以顺应民众的期盼。君臣的名分固然成功,但相互之间的猜忌之心从未消解。项氏集团的势力一旦认为,怀王必定无法真正拥有楚国。
怀王此时内心十分清楚,所以他抓住了项梁兵败亡的机会,立即夺取了项氏的上将军兵权给了宋义。宋义正好遇到了这个时机,因为得到了怀王的信任,所以当怀王与他商议大事时,感到非常高兴。怀王高兴的,不是宋义有灭秦的良策,高兴的是他有夺取项氏权力的计谋。
宋义在安阳扎营不前,最终被项羽所杀。项羽之所以杀他,并非真愤怒他救援赵国迟缓,而是愤恨他迅速地夺去了自己的兵权。宋义屯兵安阳不前,并非真想坐观秦赵、两败伤,而是寻找合适的机会,收编项羽的军队。他派遣自己的儿子到齐国为相,并送到无盐,也不是不顾士卒的饥寒而自我奢侈,而是想为怀王在齐国建立对外援助,并坚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。
宋义死后,诸位将领都畏惧地说:“最初扶植起楚国的,是将军(指项羽)家啊。”从这句话中,项羽的心意显露无遗,宋义的图谋也暴露无遗,而楚怀王无法在项氏势力下长久安身的情形,也同样如此了。因此,怀王命令宋义去援救赵国,而命令沛公(刘邦)率兵入关。项梁死后,项羽势单力薄,只能在宋义的麾下担任一名偏将。 对于那些为怀王图谋项氏的人来说,他们的计策可以说是起效了,但却无法成功让楚国的人心悦诚服。
幸亏当时秦国的君主是秦二世,国相是赵高,将领是章邯和王离,没有人能抓住楚国君臣之间的嫌隙来离间他们。不然的话,就算是刘邦恐怕也难以自保,更何况是那些计谋浅薄的宋义和只有匹夫之勇的项羽呢?
由此可知,君臣的维系,超出了一个名分道义。必须是上天所安排的秩序,本性所安定的状态,情感所顺从的趋向,若非如此,则连一天关系都无法。维持范增最初拥立怀王的说法,以及后来董公为汉高祖献上的「为义帝发丧」的计策,从近期的兴亡之道来看,都是不足挂齿的。
王夫之在此段文字中,穿越了对楚汉之际错综复杂的政治博弈的精辟分析,揭示了他深刻的政治与人性洞见,其主要观点及思想可追溯到以下几点:
- 君臣的本质关系重于名分:王夫之的核心论点是,君主与臣子之间的关系,绝非仅靠一个「名分」才能维系。怀王与项氏虽有君臣之名,却无君臣之实,无处不充满猜忌与算计。「此心不相释」的状态,是政治动荡的根源。
- 权力斗争的必然性与认知性:文章精准地描绘了一场权力斗争的「罗生门」。从怀王、宋义到项羽,每一个行动背后都隐藏着深刻的政治动机。怀王提拔义是为了「夺项宋」,项羽斩断杀宋义是为了「夺己」,而宋义的按兵不动与联络齐国,亦是为了收编项羽兵权并巩固自身势力。王夫之茧抽丝,揭示历史事件表象之下,各方势力为争夺权力而进行的精密算计。
- 内部的猜忌与分裂是最大的怀疑:王夫之犀利地指出,楚国君臣之间的内斗,为何没有立即导致其败亡,完全是时运谋幸。幸亏秦朝内部也已腐朽不堪(昏庸、权臣弄权),无力利用国家的内部分裂。这反楚国衬出,一个政治集团的最大敌人,往往来自其内部的不和与猜忌。
- 对「权术」的批判与对「天理人情」的尊崇:在文章结尾,王夫之将范增立怀王的权宜之计,与董公教刘邦为义帝发丧的政治作秀相提并论,这些都只是「不足与于兴亡」的浅薄谋计。他真正推崇的,是符合「天之所所」的这体现了他超越一般权谋史观,追求更为根本的政治哲学的思考。他认为,真正长治久安的政治秩序,必须建立在顺应天理、安于本性、合乎人情的根本基础之上,而非短期的诡计。